三天后,我按照游记所写,从水路离京,一路向南,去往一个叫做云梦泽的地方。
母后年少时,曾在那里拜师学医,她在那里给我留下了东西。
我问她是什么,她笑而不语,嘱咐我务必自己去寻找。
怀着新奇和期待,我雇了一叶扁舟,一路南下。
两个月后,尚未到达目的地,我便晕倒在了半路。
半梦半醒间,感觉有人背着我在风雪中跋涉。
一如某日,皇家狩猎,那个俊逸的少年郎身负重伤,却倔强地背着旧疾复发的我,在风雪中艰难向前。
心口泛出顿痛。
难言的委屈翻涌而上。
我在他背后呜咽:“谢清澜……我好痛……”
那人微微一僵。
“哪里痛?”
谢清澜曾用他的命救过我一命,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
我很想问,那时的他,是否也在做戏?
可是没有必要了。
我睁开眼,却是在一个温暖的草庐里,面前的人也不是谢清澜。
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所有身心的少年郎,死了。
死在了我最爱他的那一年。
“殿下,可还难受?”
男人小心询问,半副面具下,五官俊美非凡。
是我小时候从奴隶营里救出来的影卫。
叫什么来着?
托母后的福,我们误打误撞,进入了她曾经学过医的师门药师谷。
师奶她老人家童颜鹤发,对我份外慈爱。
来年,待桃花开满山谷的时候,我辞别了师奶,并带走了母后给我留下的东西——
一柜子话本。
云梦城里,碧汨江边,我开了一家书局。
云梦人好读书,我便雇了几位书生,根据母后留下的话本,修辑编撰成书。
书局里,说书先生今日讲《红楼》,明日讲《西游》。
戏班子里,今日演《西厢》,明日唱《长恨歌》。
短短不到两年时候,玲珑书局名声大振。
我又开了几家酒楼食肆,每天银子数到手抽筋。
酒肆中不乏走南闯北的客商,偶尔带来些京城的消息。
比如,那位被贬入冷宫的贵妃娘娘,产下了一个无肛无手足的怪胎。
贵妃被当场处死,太后又给皇帝纳了不少新人,强迫他宠幸,可惜生下的婴孩都无一正常。
此后,皇帝就彻底疯了。
终日缠绵病榻,嘴里喃喃着:“报应啊,报应!”
一时间,谣言四起,都说这是皇帝违背誓言,辜负妻女的报应。
又说,那位驸马爷没死成,在流放西北途中,因割下敌将首级,立了大功,得以重返京城,任了武将。
他日日醉卧公主府,有一日,暴雨冲出了公主府下的一条秘道。
“人人都在传,那位昭明公主根本没死,当初不过使了个障眼法。”
“那驸马疯了似的四处寻妻,连那位妾流落青楼,也顾不上看一眼。”
众人无不唏嘘。
我听得无趣,撑了把伞出门。
秋雨绵绵,屋旁的梨树硕果累累,有小孩偷梨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我刚伸出手,便有人越过我头顶,将那枚梨子摘下,递到我手边。
“昭昭……”
我抬头,对上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。
是谢清澜。
他气质大变,沧桑黑实了很多,鬓边白发早生,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俊逸的少年郎了。
“昭昭,你骗得我好苦。”
他双眼惺红,就想上来牵我的手。
传言是真的,自从冲出了漱玉殿下那条秘道,他就坚信我没有死。
尤其那些流传广泛的话本,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。
最终他抽丝剥茧,沿着母后曾经走过的路,一路寻到了云梦泽,找到了我。
谢清澜眼含热泪:“昭昭,是我对不住你,梅静已经死了,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?”
我平静地避开他的手,将梨子送到一旁小孩的手中。
“公子认错人了,我叫楚楚,不叫昭昭。”
“你嘴里那位,想必已经对你死心了吧,既然一别两宽,何不各自欢喜?”
谢清澜摇头:“不,昭昭,之前我只是受人蛊惑,自你走后,我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内心,我不能再失去你。”
“请你原谅我好不好?”
“从今往后,我只爱你一人,绝不看别的女人一眼,若有违背,天打雷劈!”
他句句恳切,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我看。
我却淡淡摇了摇头:“不需要了。”
我以为,再次相见,我总会掀起点什么波澜。
可惜什么都没有。
我平静地告诉他:“她已经不喜欢你了。”
“你说爱她,可是从国子监初遇开始,就是你设下的一个局。”
“你爱她的权,爱她的势,爱她的荣华富贵,爱她能给你带来的一切,唯独不爱她。”
“你也不爱梅静,你只爱你自己。”
谢清澜怔住了,他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和狼狈,却仍不放弃。
“我承认一开始是有目的,但自从成婚后,我是真心爱你的。”
“我曾用命来救过你,你忘了吗?”
“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,我伤你的心,你捅我一刀可以吗?”
说着就拿出匕首,一头对准自己的心脏,一头塞到我手心。
“如果一刀不能解恨,那就两刀,只要我不死,你就原谅我,重新回到我身边好不好?”
谢清澜眼中燃起火焰,像一个搭上身家性命的赌徒。
“不必了。”
有人轻轻攥住我的手,将我护在身后。
我抬眼,欢喜道:“夫君。”
男人温柔地理了理我的鬓发,将我的手握进掌心,这才回头对谢清澜道。
“她如今过得很好,不管前尘往事如何,我都给得起她一世安稳,请你莫要再来打扰。”
谢清澜尤不死心:“我能为她采药制药,悉心调养身体,你能为她做什么?”
夫君哂然一笑:“她的顽疾早就被我治好了,不劳挂心。”
早在药师谷那半年,夫君就已经舍弃性命,屡次登上天山,取回灵药,治好了我的顽疾。
谢清澜手中匕首猝然落地,失魂落魄地看着我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当中。
不久后,京中传来宫变的消息。
太后联合母家,逼死了苟延残喘的皇帝,挟旁系子弟继位,垂帘听政。
谢清澜在宫变中因站错了队,被当场诛杀。
不久后,我接到一个京城送来的锦盒,里面装着一条雕成兔子形状的白玉镯。
其中附有信笺一张:
【我心昭昭向明月,愿夫人下雨有伞,天黑有灯,此生所想,皆能如愿,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】
我随手将玉镯赠予一位路过的小姑娘,又将那信笺放入碧汨江中。
又是一年秋凉时,两岸鹅梨坠满枝头。
可我,再也没有尝过那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