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5:30的时候,120拉回来一个断臂的清洁工,一身血乎乎的,头歪倒在左侧。
那天刚好又是我和小梅,陆钧搭班。
我看着正在转移的担架以及跨坐在担架上的同事,心里末地一寒。
这个病人从事故地一直心肺复苏到这会儿。
大脑缺氧5分钟,便有不可逆损伤。
即使救回来,这辈子也算是完了。
看着那身环卫服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
要说这世界谁看过的日出最多,那环卫工人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。
他们拿着扫帚,清洁着这个城市里我们看不到的脏,是黑夜里的圣徒。
陆钧也是一言不发,他开始仔细查看病人的伤情。
陆钧微微摇头,问我:“联系到家属了吗?”
小梅在一旁回答:“刚联系上他女儿,大学城医学院的研究生。”
他点点头,下着口头医嘱:“抽一套输血前检查,配血,输全血800cc,两个人一组,轮换着继续心肺复苏。”
“再联系创伤中心,缝合断臂。”
我沉默了。
缝合断臂……
一般情况下,有断肢的都会优先考虑送手术室。
只有一种情况下会直接缝合断肢。
那就是没有救活的希望。
我用眼神询问陆钧,他抿着唇并不看我。
随着查体的深入,患者的病情比我们想象中重得多。
腹腔内出血,颈3高位完全断裂,肋骨骨折,右臂断裂……
通俗的讲就是,病人已经被撞得七零八碎,颈椎完全断开,只剩下面上那层皮相连。
理论上,发生车祸时,他应该当场死亡。
可监护仪上的数据提示着我们,这男人还活着,虽然艰难,但确确实实是有微弱的自主呼吸。
跟着120来的病人同事,告诉我们,这个男人叫做王德柱,是个苦命人,年轻的时候,老婆嫌弃他穷,跟着外地老板跑了,给他留了个女儿。
王德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小学都没有念完,为了供女儿上学,在单位,比谁都拼命。
“他今天不该上班的,是另外一个同事有事,他临时顶班的,本来顶班的不是他,因为他前两天感冒了,身体状态不是很好,但是顶班会有200一天的补贴。”
男人双眼微红,语无伦次。
“这世道,200块买条人命。”
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。
6:45的时候,伤者女儿到了。
我看着她一下冲到床前,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,一寸一寸的扫视着他的身体。
同行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伤情——重伤不治。
也是那个时候,我才知道伤心到极致,是真的哭不出来的。
她呆呆地看着病人,一言不发。
陆钧第一次没有主动给家属交代病情,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。
床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家属的目光,微弱的勾了勾左手小指,小姑娘瞬间回神,扑上去抱着她爸,猛然地哭得撕心裂肺。
似乎活着的、能够交流的父亲,一下子击溃了她的防线。
王德柱艰难地把头扭向他的女儿,声如蚊呐却又坚定无比:“好、嘶……好、嘶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因为颈椎完全断裂,说话的时候发出了嘶嘶声。
说完那句话,他彻底没了动静,监护仪提示等电线。
我愣了一下,瞬间准备心肺复苏,却被那个女孩挡住了。
她抱住他爸的身体,摇摇头,声音嘶哑地说:“不用了,我知道,我放弃抢救,我不想再折腾他了。”
陆钧应了声好,7:03分,宣布临床死亡。
小姑娘拉着他爸血已经凝结的手,做着告别:“爸啊,你这辈子真的不容易,为了我,啥苦你都吃,眼看着我研三要毕业了,你也要享福了,却突然走了,都怪我啊,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,早早嫁人就行了啊,念书有啥用,还连累你去做环卫工,扫大街,下辈子吧,我们再做父女,我来养你好不好呀。”
女孩全程很冷静,说到以前的事情,偶尔还会笑一笑。
我和小梅,在一边属实瘆得慌。
7:56分。
小姑娘情绪稳定了,然后十分冷静地开始为王德柱办理死亡出院。
直到她领着尸体准备走的时候,陆钧拉住她的手腕,轻声说:“我查体的结果是,你爸是颈椎和结缔组织等完全断裂,只剩下上皮组织相连。”
他咽了咽口水,微微停顿,一字一句地问到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嘛?”
刚才还面色冷静地小姑娘,顿了一下,瞬间泪如泉涌。
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说:“我知道了,我会好好活下去的。”
然后看向黄色裹尸袋里的人,轻声说:“一定会的。”
……
忙碌一晚上,终于可以下班了。
回家路上,太阳初升。
我把手搭在陆钧肩上,呈半挂状,问他:“早上那会儿,你在科室门口跟别人说什么了,又把小姑娘说哭了?”
他停下来,逆着光,特别邪性地说:“知道那个环卫工人为什么没有当场死亡嘛?”
我瞬间站直身体,一个劲地摆手:“打住,我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。”
“他提着一口气呢。”
“从医学角度上讲,他脖子完全断裂,只剩那层皮连着,不可能能发出声音的。颈3的完全断裂,也根本没有活着的可能……”
我拉了拉他衣服下摆,打断道:“大可不必说得这么详细。”
狗男人陆钧,他居然面带笑容地接着说:“这就是为什么本来他女儿心存死志,但知道她爸一直提着一口气,不肯走就是为了交代她活下去的时候,她站在门口又哭了。”
“陆大爷,求求你放过我吧,也只有说这些话题的时候,你才侃侃而谈。”我瞥了他一眼。
他笑容灿烂的笑着说:“你不懂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但……
莫名的觉得,周围瘆得慌。